Faye
Leong

那一年在優劇場,我有過這樣的經驗,之後我有感而發寫了這封信给我的工作伙伴。今年,香港新視野藝術節請來了Thomas Richard 和workcentre 的兩個戲、大師講座及硏討會。是時候來回顧一下曾經留下的痕跡,也是重新要備課的時候。
親愛的工作伙伴:
前陣子Thomas和Mario來台灣找ACTION的場地,因為語言的關係,我全程服務著這趟行程。在我陪著他們的兩天裡,我學到很多東西,而很奇怪的是這些東西不是從頭腦學到的,跟著他們工作有種東西無形的浸進我裡面,像跟一位很棒的演員演對手時,不用費力地我自己的表演也無意中被提升。我像進入了他們的流,我就像作了48小時的ACTION(現在稱之為meeting),當然它的形式不同,不是發生在山上的一個小時,但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東西的元素和本質是很相似的,我有三個leaders-襌、Thomas和Mario,我全然跟隨,一直在一個準備好的狀態,走就走,做就做,但沒有緊張。這令我最驚訝,因為以往的經驗是當我很集中去做某件事情時,行動力是很俐落很強,但某種緊張同時存在,而這次卻沒有,因為我沒想要做什麼、完成什麼,只是以服務的心在跟隨。所以很在當下、很自在,不覺得累(身體會累,但精神卻很飽滿)。 他們離開之後,很細微的東西在我內在改變了,某種對“道藝合一”的信心落實了。我來優已有一年半,一早已適應了這裡的訓練,但最近我才有一種“全然地接受”優的訓練的東西生起,引用Grotowski的字眼:「屈服的素質」(quality of submission / 我們的習慣用語:臣服)有了改變,這些真的是很細微地發生著,不是什麼很神聖很特別的事情,把它們理性及文字化對我而言是危險及造作的,但我主要是想告訴大家ACTION的價值和浸透力是存在的。 他們就是一個很好的範例,他們的ACTION是高度精準的,以致於這種十多年的工作在他們身上結晶了。於是,他們沒有刻意要自己生活怎樣,但精準和乾淨俐落已經自然發生了。Mario的腳受傷,Thomas問他:I think you should rest today, I can do all the work. (我想你今天應該休息,我來工作就好了。)Mario:No, I think I am fine.(不,我覺得我是可以的。)Thomas:You sure?(你確定?)Mario:Yes.(是)這個關愛就結束了。他們訓練中對精準、真實和衝動的要求,完全深深改變了他們的生活,沒有多餘的表達、心理動作,當他們執行一個行動時,便是身心意統一去做,我想這就是Gurdjieff說的:真正“做”的能力。 他們的技藝是往深走,而不是往廣走的。他們對自己工作的肯定、認真和清楚,以致於他們提出的要求是那麼無情 / 無空間,但深深處我們知道是完全合理的。像他們對找到對的場地才做ACTION,找不到就不做。最後在這裡找到了清廟留下來建築物,Thomas對我說:「它不是正在被使用的博物館,或人潮來往的旅遊點。它沒有太多標籤化,或人們對它既有的觀念或聯想,舉個例子:我們來亞洲在教堂中做ACTION,縱使它在技術層面上對聲音很好,但它卻或許會令人做什麼殖民 / 帝國主義的聯想。它最好是有歷史背景的,有古老的智慧隱藏在裡頭,一進入這個空間,就能馬上令你與目前社會中的你分隔。在一進入這個空間,你馬上輕化,甚至未知帶來的不安也是好的。」在布政使司衙門的大殿裡,他說:「菲,你看,外面大炎熱天,但一旦我們在這裡面,我們是多麼涼快。有很多東西我們可以向這些古老智慧學習。你看,它的建築結構和材料……」 從古老的知識中,我們能學到什麼?!Thomas學唱一首古老的歌,唱了十多年,目前這個ACTION,也一做做了五年以上。他說:「我們在問在探索這些古老的東西能教我們什麼……我們在做、我們在問……」 原本他們只來做五個ACTION,但因為遇上了布政使司衙門,他們願意在不增加藝術家費用之下,做12個ACTION。當他們的動機不是為錢、為名、為利時,而是單純的服務藝術和探索自己和藝術的關係,以致它成為了一種工具 / 載體;他們那嚴格,近乎無情的要求卻是多麼地有尊嚴啊!比方說對於目擊者的要求:每晚最多十五人,女人要比男人多一點,同一個團體不能來兩個,最好有一兩位年長的,教授學者不能同時來兩個。劇評記者不多過一位(因為這些人會開始想他們的同行在想什麼……)如果VIP,像官員等,同樣讓他孤獨來。 當今劇壇有個同Grotowski一樣很有名的英國導演Peter Brook,他與Grotowski很密切,但他們的路向是不同的。我之前一直認為Peter Brook是一個導演-演員-觀眾的三角關係,而Grotowski這個偏執狂只關心導演-演員的二角關係。因此他對他的觀眾很挑剔。今天,我終於明白那原因,那不是出自於驕傲、自大、封閉,或為了保護自己作品的品質和能量不被干擾。而我深深感覺到這 一切一切的對場地對觀眾的嚴謹要求的背後,是為了達到真正的交流-演員與演員、演員與觀眾、人與人、人與空間、人與歷史……自己與自己(I-I)。他們背後其實很關心觀者,那些嚴格的要求包括觀者坐的椅子,他們真正關心的是可不可以達到真正的交流,真正的相遇。他們要的交流和meeting是往深走,而不是往廣走的。我一直在紀錄他們那精確的要求,但不感覺到那種“藝術家”的執著-I want it to be like this, I like it this way……(我要這樣的東西,我喜歡這樣……)不是!我感覺不到他們背後是在滿足著藝術家個人的私慾。像我的品味、我的風格、我的尊嚴、我的名譽、我的藝術……。相反,口氣很篤定很嚴格的Thomas說:It should be like this!(它應該 / 必須是這樣的),背後有著很大的愛,服務著藝術、服務著技藝、服務著觀者。 一百年前有個表演的大師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說:「愛你心目中的藝術而非藝術中的自己。」我認識了這個概念很久,身邊的藝術家也用口在說這句話說了很久。而如今當我遇上用行動,用它的存在體在展現這個品質給我看的人時,我是多麼想哭,好好地大哭一場……
菲倚上7月2001